非遗｜活色生香

即便工业化机械生产早已代替了手工作坊成为时尚行业的主流选择，但近些年，非遗的浪潮重新涌起，时尚界对这些文明瑰宝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中国服饰》2024年度开启系列话题讨论，希望为行业及社会提供关于中国非遗传承与创新的启发，引发当代关于东方美学的情感共鸣。当这些有着千百年历史、历经数代薪火相传的非遗被拂去时光的尘埃，焕发出应有的光彩，即使斗转星移，也依旧意趣盎然。当现代服装与传统非遗碰撞出火花，功能与美学的融合就具有了创新意义。在本年度专题中，我们将转换设计语言，重新审视时尚的可能性。

在中国古代，上至王公贵戚的锦袍，下至白丁俗客的布衫，衣物颜色的染制都离不开一棵最不起眼的小小植物。匠人们将植物的根、茎、叶、花、果等碾碎，提取出天然色素汁液，给织物上色，称之为“植物染”，也叫作“草木染”。

植物染是一种绝美的自然染色技法，在中国已有上千年历史。它采用纯天然植物作为染料原料进行染色，不使用或极少使用化学助剂，对织物通过多次的浸染、清洗、接触空气进行氧化过程，最终制出一件完整的作品。比起对环境会造成污染的工业化学染剂，植物染技法不但染出来的颜色质朴淡雅、经久耐看、充满生命力，而且更加符合可持续环保理念。

染出“中国色”

植物染始于新石器时代，在夏商周时期随着丝绸的生产得到了更蓬勃的发展，使用茜草、紫草、蓝草、栀子、黄栌、槐树、薯莨等植物进行染色的技艺逐渐被人们掌握。伴随着丝织品的流行和丝绸之路的开放，植物染技艺愈发成熟，从选择植物的品种，到时令季节采集，再到染色工艺及媒染剂的使用，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染色体系。到了秦朝，还出现了专门负责植物染色的“染色司”。到了唐朝，植物染技艺的精湛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学会根据不同的时令采集不同植物的根、花、叶、茎等部位用于染色。同时，植物染在丝绸生产工艺上的运用，在唐朝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明清时期，设有“蓝靛所”等掌管的染色机构，还经由丝绸之路传播至世界各地，交织于无数异国文明之中。

中国匠人对自然之色的向往，可追溯至三千年前。西周的《诗经》里留下“青青子衿”“绿衣黄裳”“载玄载黄”“缟衣茹藘”等形容服饰颜色的美好词句，明朝的《天工开物》《天水冰山录》里则记载了各种色彩名称共57种，还详细地列出了多种植物染料的来源、染制和定色的方法。清朝张謇所著《雪宦绣谱》一书中说：“以天地、山水、动物、植物等自然色彩深浅浓淡结合后，可配得色调704色。”

植物染的步骤通常分为四步，分别是选材、提取染液、浸染和媒染。在选材环节，制作者需根据衣料材质和想染的颜色来选取植物的花、果、叶、根等合适部位。提取染液的方法主要有榨汁法与煎煮法，榨汁法适用于新鲜现采摘的植物，煎煮法则适用于晒干的植物。浸染步骤可选择全染、吊染、复染、套染等不同染色方式。由于植物色素在阳光的照射下会褪色，故植物染的最后一步还需采用媒染液进行固色。植物染有自然和时间的记忆，正如岁月漂洗后的颜色一般，用植物中所含最质朴的颜色还原了最本质的美。

智慧的中国人广泛使用植物染，不仅是对美的追求，还包含着对“天人合一”理念的推崇。植物染取之自然，即使出现染色不均的“瑕疵”，也自带一种来之不易的感觉。为从原材料中获取天然色彩，植物染所使用的熬煮、萃取等手法，不仅可以减少化学试剂的剂量，还可以减少水资源的消耗，并且在此过程中产生的染液、残渣，可直接排入土壤中，降解自身化为养料，回归大地滋润新生草木。2006年，河北高阳染织技艺作为我国传统植物染技艺的缩影，被河北省列入首批省级非遗名录。

追本溯源植物染的具体工艺操作过程与着色方法、时间、温度，甚至水质及染色容器有所关联，对手工艺人自身对植物染的认知、工艺、审美等都有要求。消费者对于植物染产品的洗涤、维护和保养也需要一定的成本，不能随意扔进洗衣机洗涤，还需要使用中性洗涤剂，并在晾晒时避免高温暴晒。在穿着及使用期间，一点点外部环境的酸碱变化就可能使衣物色彩发生改变。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植物染服饰的珍贵及奢侈也成为其自身的局限性：产量小、无法绝对标准化、生产周期长、对面料的要求高等。但这似乎并没有阻碍手工艺人和服饰从业者对植物染工艺的不懈深耕，植物染依旧就被Uma Wang、之禾、李宁、生活在左、见萩等中国服装品牌所运用。当可持续发展理念在近年成为全球性的重要议题，人类开始重新追溯传统与本源，自然之美成为新时尚潮流。故植物染这种充满自然意趣、可以让人们回归本真的传统手工艺，便成为当代中国人的新型生活美学。回溯过往，一句“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像是预见了当下的潮流趋势，点出了植物染从天然用料与精神理念上，都可做到真正的千年传承，永不过时。

生生不息

出生于中药世家的服装设计师王汁对植物染技法深深着迷。她创立的品牌Uma Wang通过运用柔和轮廓及质感面料来表达东方禅学的典雅、含蓄和刚柔并济，以做旧、自然染色的古法技艺传达可重复使用的理念。Uma Wang的东方美学风格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藏”有异曲同工之妙，诗词有藏境，园林有藏趣，意不直叙。在王汁的作品中，很少能看到浅显的表面化的东方符号，她更擅长将独属东方的文化底蕴藏于服装设计之中。

王汁擅长运用羊毛、丝、针织、棉麻等多种面料与纺织品的拼接与混搭，以风格鲜明的针织品为主线，强调材质、细节和不同廓形之间的完美融合。她的设计最大限度地汲取自然元素，将植物染融入其中，希望通过运用静谧而不喧嚣的面料质感与淡雅色彩传递和讲述品牌的内在哲思和设计背后的动人故事。

在Uma Wang2023年春夏系列中，植物染色面料是最大亮点。主题“荒野的凝视（A Gaze Into Wilderness）”的灵感来源于大自然，王汁以探险家约翰·缪尔（John Muir）的纪实文字为灵感进行创作，将诗歌、岩石、土壤、真菌、花朵转化为面料纹理和自然色彩。宽大的廓形再现结构美学，宽松但不松垮，面料色彩与泥土岩石相呼应，表达了人与自然共生关系的理念。

“Uma Wang品牌始终用自己的审美和产品引导年轻人，而不是迎合他们，我们有自己的品牌美学和坚持。”王汁说，“当大家都在说环保的时候，Uma Wang坚持用最好的面料，坚持将植物染色融入服装作品中，还坚持将可持续发展理念潜移默化地融入品牌发展中。”2022年，中国李宁团队前往贵州省黔东南的排莫村，用镜头记录了这个古老村落中匠人们进行植物染和刺绣的日常，并发布了“VITAL系列”植物染作品。经由他们所拍摄的纪录片，中国李宁正式推出了品牌文化符号“屮”。如果说中国李宁在2021年首次推出的植物染单品，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进行的潮流演绎的尝试，那么于2022年发布“屮”作为文化符号，则更完整地向大众呈现了关于植物染工艺背后的魅力，及其文化传承和绿色环保的品牌特点。与此同时，中国李宁向人们讲述的不仅是一种自然美学，更是具象化的时尚表达，其中所蕴含的精神实际上也是与植物染技艺所产生的一场“灵魂共振”。无论是6月生长的桑叶，8月生长的五倍子，还是9月生长的石榴皮，中国李宁都从微观视角展现了自然界万事万物的演进规律，并演绎出新的生机，诠释出每一代人对工艺、对精神的坚持与恪守，这是植物染工艺的本质与核心，这也代表了“屮”背后所蕴藏的品牌探索精神，而植物染的精神亦是如此，它虽是一项已流传千年的工艺，匠人们却不让它固步于此,而是持续耕耘，为其注入新可能。石榴皮、五倍子、绿茶、桑叶等植物，或许它们也不曾想过，当被萃取出凝脂、天青蓝、莲红、苏合香、秘瓷等自然之色后，匠人们将棉线浸入其中，在手中反复搓捻，它们穿透了棉麻表层，雅致地呈现于面料之上。当天然植物应用于服饰上，也就有了在面料上不断探索生命力的更多可能性，由此生出了千万种不同的色彩变化。这种无法预见的独特性与穿着反馈，是工业流水线所不能媲美的。中国设计师品牌Peng Tai选择了东方文化中更为内敛的元素作为品牌的美学基础：当植物染、五行与阴阳思想、道家哲学、中医药养生被凝聚在服装中，浪漫的植物染长袍、飘逸的连衣裙、手缝边线在朴素的色调中一一展现给大众。在设计师戴志宸的设计中，可以看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表达与传承、中国匠人的匠心工艺，以及如何让古老东方文化成为当下年轻人喜欢的样子。手工制成的不规则褶皱与极具温度与内涵的植物染，成为戴志宸的标志性设计，看似简洁，但追求的是质感与美感共存。他用中草药在棉、麻、羊毛、丝等天然面料进行染制，多次水洗，留下独一无二的色泽肌理，展示了一种返璞归真的中式之美。戴志宸坚持纯手工制作，试图制造出具有“永恒性”的服装。他创新了中药染料工艺，以椒草、夏草、艾叶、栀子花等多种中药材来与布料一起浸泡水煮，创造出岁月痕迹的质感。Peng Tai作品中具有独一无二的色泽，每件衣服都与自然和谐统一。戴志宸还坚持研究新的染制方式，让面料随着洗刷而改变色泽肌理，让服装产生独一无二的色块和褶皱。通过服装上的褶皱和色泽变化，去揭示时间在服装上留下的印记，体现了衣物的细节之美和自然之美，呈现出穿着者自身的个性。“最不起眼的树叶、花朵、落叶便是我用来记录时间的工具，在追求快时尚的浪潮中，我选择慢慢地走自己的路。”戴志宸说。

将千种草木之色作为天然颜料，人们借此认识自然，发掘不同物质之间发生的奇妙反应，经过浸染等方式提取植物原色，将植物的色彩和生命力永久地留在布料上，让观者仿佛能够身临其境地闻见草木香。匠人们一代传一代，在一承一递间，见证了色彩的蒸腾与隐逝。同时，作为“守艺人”的中国服装设计师们，在不断传承的同时，也可为植物染注入新生机，完美诠释生于自然，敬于自然，予自然以创造的完整表达。